韩松落 作家

　　金城武、莱昂纳多·迪卡普里奥、基努·里维斯、裘德·洛这几位，最近老是被拉扯在一起说事，他们的外形有了变化，他们老了，胖了，发际线后移了。

　　没人傻到认为人能抵抗时间，但演员常被寄予这种期望，他们的职责之一，就是制造长生不老的幻觉。既是幻觉，总要破灭。上一代人，或者上上一代人，已经目睹了他们那代明星的衰老，已经幻灭了、认命了。他们缄口不言，因为这是铁律，而他们却曾寄予幻想，破灭了的幻想都是秘密。这一代人，才刚刚开始接受自己时代男神女神的老去，之所以大惊小怪，是因为还没来得及返观自身。这是刀锋时间，极锋极利。

　　总得有点交待，金城武的经纪人出面表态：“不同年龄本来就要有不同的状态，总不能要求他永远停留在20岁。 ”金城武本人也托人带话出来：“与其为了获得他人对外表的赞美而花费心力、金钱，不如用在对社会大众更有意义的事情上。 ”而下一次，出席吴宇森电影《太平轮》开机仪式，报道的重点，是他的身形依然健美。大家都有点战战兢兢，怕的不是他的老，而是他的老一旦坐实，势必带出自己的老。

　　当然，老无可免，退一步的要求，是可以老，但不要挂相。

　　挂相，是北方话，有好几种解释。一种，是说心浅，藏不住事，喜怒哀乐动辄呈现在脸上，打个牌，赢了笑，输了拉长脸。另一种，指身体浅，藏不住酒，喝上二两，脸红脸白，或者藏不住病患，有点小毛病，脸黄脸黑。还有一种，说的是人的相像，一家人，儿子跟爸爸像，也叫挂相。挂相，是身体里的基因、情绪、健康程度的外化。最常见的一种含义，像是前几种说法的综合与引申：一个人把自己的性格、经历、职业写在了脸上，叫挂相。

　　我们对娱乐圈中人的要求，非常矛盾。明知道他们身在声色犬马中，却又希望他们所经所遇不要反映在脸上，或者，反映得慢一点、晚一些。某个访谈节目，主持人对李宇春说，庆幸她没去酒吧(演出)，原因是“有的人一个月、两个月还好，时间长了就挂相了，行业会让人挂相的，那个生活也会给人一种痕迹。 ”

　　王尔德的《道连·格雷的画像》，因此可以被视为解读娱乐圈 (或者一切以强烈欲望为燃料的圈子)的读物，美少年道连·格雷第一次露面：“红红的、曲线柔和的嘴唇，直率的蓝眼睛，鬈曲的金发。……年轻人的一切坦率和纯正都写在那里。你感到，他不受世俗的玷污。”您瞧，这里面的重点，并不是相貌本身的物质的美，而是“不受世俗的玷污”。随即这位美少年投身欲望油锅，但还好，他与自己的画像之间，建立了一种奇怪的通感。他的遭遇，他内心的残忍、虚伪，都反映在那张画像上，而他却毫发无损，直到他终于彻底崩溃。

　　这正是娱乐圈的残忍之处，聚光灯下的人，在没有画像佑护的情况下，等待被涂污而后抛弃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我们要求他在投身欲望深海的同时，竭力维持自己的干净纯白，这种要求，隐蔽而又明目张胆，善良而又残酷，像是看走钢丝绳表演，希望走绳的人不要掉下来，完全忘了，正是我们的围观，让他们走上这条扣人心弦的路。